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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未达

一开始国家台的工作人员找上门说想做个采访时,明竞其实是拒绝的,但采访组毅力非凡,天天带着水果过来拜访,磨得明家人都没了脾气。加上他们后来不知用什么方法,竟然说服了明竞的父亲。身为食物链顶端的老爷子都点头了,明竞自然不会再将采访组拒之门外。于是双方协商,选定一个周末作为采访时间。

明家本家一连几代都人丁稀少,到明竞这辈也只有兄弟两个。父亲明台还在湖南老友家中做客,所以采访组自然是由明竞和他的哥哥明晨接待。

时值一九九一年三月底,即将清明节,春分后的上海一连几日笼罩在绵绵细雨里。但今天,天老爷难得心情愉悦,给了大地一个笑脸。于是一大早,各家阳台院里飞扬起各色衣服床单,呼吸间都充满肥皂的味道。

为了不辜负难得一见的太阳,采访地点临时由明公馆的客厅转到后花园里的大树底下。

众人围着石桌坐一圈,明晨端来洗好的瓜果,明竞则为在座的人倒上一杯明前茶。二人的年纪在四十上下,同样的英俊儒雅,举手投足间还能窥见以前明家作为民国时期上海名流的痕迹。兄弟俩各有所长,哥哥明晨擅长经商,明家的产业一直是他在打理。弟弟明竞精通多国语言,现在除了在外交部任个一官半职外,还喜欢写写散文、小说,在青年读者群体中颇有名气。

采访组导演是个直性子,在确认记录员和摄影师都准备就绪后,没有任何闲谈作暖场,就开门见山地向两兄弟发问:“在你们的印象里,明楼先生和明诚先生是怎样的人?”

是的,虽然明家有明晨和明竞这两个青年俊才,还出了一个赫赫有名的明台上将,但采访组真正的目标,却是已故的明楼和明诚。

如果时间往前推六七年,或许不会有多少人知道明楼明诚的存在。

一九八八年十月,国家公布了一份名单,并将名单上的五十七名人员追授功勋,其中就有明楼明诚的名字。刚开始,这份名单没引起多大关注,但随着慢慢有人发现,这份名单上的人,许多是抗战时期有名的“汉奸”后,举国震惊。人们的好奇心彻底被勾起,越来越多的人想知道这份名单上的人背后的故事。

正所谓有需求就会有供给,不少电视台立刻做出反应,纷纷寻找烈士亲属访问,收集资料,做了好几期的特别节目对这些被正名了的烈士们的英勇事迹进行报道,收视率支线上升。

在国家台之前,曾有不少电视台向明家发出采访请求,结果也是统统被拒,无一例外。不是明家人拿乔,明竞自己就写得一手好文章,却从不见明楼和明诚在他的书中出现。并非他不想写,只是知之甚少,无从下笔。三番五次拒绝采访,也是这个原因。

这话传出去,应该没几个会相信,可能还会觉得明家把人当傻子,不说就不说,何必拿这等理由搪塞。然而最荒唐的,有时候偏偏是事实。

像明楼和明诚这种,常年穿着层层叠叠的伪装在各种党派之间周旋的人,别说是敌人,就连朝夕相处的家人也常被蒙得团团转。所以除非自己开口,否则没有人会了解他们的真实经历。无奈这两人都不会一喝大就开始在后辈面前提“老子当年如何如何英勇”,更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不然现在明竞何必对采访那么头疼。

好在,前来采访的导演没有对这段峥嵘岁月特别执着,只让他们把知道的都说说。

明竞想了想,便开始说起自己的出生。

他是一九四九年十月中旬生于北京,母亲因怀孕时没条件好好养胎,生下他后没几天便离世。当时国家初立,百废待兴,父亲明台在军部身居要职,每天都忙得团团转。明诚因为在解放战争中受了重伤,废了一条腿,就从原来的组织退下了。

明竞是由明诚带大的。听父亲说,当时他和二伯住在同一个医院里。他在五楼妇产科,二伯在二楼骨科。二伯去看他,每天都要拄着拐杖往返几十阶楼梯,在他的婴儿床前一站就是好几小时。兴许是这样,明竞从小对明诚就比明台亲。

他们曾在北京住过一段时间,直到父亲得到军部批准调职到上海,一家人终于回到明公馆。也是那天,明竞见到长辈们口中的姑姑和大伯的照片。他问父亲,姑姑去了哪里,为什么从来不出现。

父亲说,姑姑和你妈妈去了同一个地方。明竞知道,这么说意味着姑姑不会回来了,于是又问,大伯呢?

大伯去了台湾。

他为什么要去?

没有为什么,组织需要他去。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要大伯和我一起玩。

父亲哑口无言。

这段对话被明诚听到,几天后明诚带着他在后院种下一棵枫树,起名明楼。明诚说,在大伯回来前,就由这棵明楼树陪你长大,你要负责每天给它浇水捉虫。

明竞记得自己大声地应着好。

母亲死后父亲没有再娶,二伯不曾成家,明家只有明竞一个孩子,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事没有到处祸祸,肚子饿了就回家吃饭。二伯端着菜从厨房出来,看到满地的泥巴和他黑漆漆的脸,哭笑不得地点着他脑门:“混世魔王,你简直就是你爸的翻版。”

但是当明竞成长到要上小学的年纪,二伯便对他严厉起来。明诚的教育方针很简单,只要完成当天的任务,怎么玩都随意,完不成,就要受罚。不过小孩子都是难定性的,明竞又野惯了,觉得二伯疼他,就没把惩罚当回事,结果被“家法”抽得嗷嗷叫。宝贝儿子挨打,明台很是心疼。但拿着“家法”的阿诚哥他是不敢惹的,只好低头扒饭对儿子的求救视而不见。

虽然每天都要早起锻炼和完成大字十篇等课外任务,但凭着明诚赚钱的本事,即使是国家经济困难时期,明竞也一直吃穿不愁,无忧无虑的过完童年,转眼就到了高中,这是明竞长大的开始。

高中时,像是一夜之间,全国各地都轰轰烈烈地展开了一个特殊的“革命”,紧接着,明家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父亲被召上京,几个月没有音讯。然后是学生们忽然都开始罢课,街上到处都是大字报和拿着红本子的人。

明公馆华丽得太引人注目,所以当“打倒资本主义”行动开始时,明家首当其冲。似乎在当时的人眼中,他们家有钱,这就是有罪。

为了不让自己受牵连,二伯临时把他送到弄堂里一位叫阿香的婶婶家里住着,并叮嘱他不要轻易回家。起初明竞还不理解二伯的用意,直到那天他和阿香婶去买菜时,看到二伯身上挂着“千古罪人”的字条,被人用绳子绑了牵着游街。明竞脑袋一蒙要冲上去,是阿香婶用尽全身力气抱着他离开人群,拽他到一个不起眼的巷口,两人抱头痛哭。

批斗大会只在白天进行。明竞借到一辆木轮车,入夜后一个个牛棚猪圈找过去,终于在一堆稻草边找到浑身青紫的明诚。他推着明诚去就医,但大夫看明诚的样子就知道是被批斗过的,怕受牵连,无论明竞怎么恳求都不治。明竞只好带着二伯回明公馆,途中明诚醒过一次,看他满脸泪水,笑着安慰说:“我没事,比起敌人的子弹,他们的拳头根本不算什么。”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明竞的眼泪流得更凶。

明公馆因为被“抄家”,到处都是打砸烧毁的痕迹,明竞扶着明诚进屋,竟然找不到能下脚的地方。明诚示意明竞将自己扶到角落一个用垫子堆起来的地铺,他没力气上二楼,最近都是在这里过夜。家里还剩一些外伤药,明诚上完药时,明竞也热了阿香婶让他带来的粥,一勺一勺喂明诚吃。

此后,日子都这么循环。眼见二伯愈发消瘦,明竞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父亲洗清了政治嫌疑,被放回上海。

明台动用各种关系,让明诚住进最好的医院,看最好的医生,但太迟了。他的身体在战时本就留有暗伤,经过这次“革命”的折腾,已经到了药石无效的地步。

医生委婉地建议:“好生养着吧。”能过一天是一天。

明诚出院后,明台本打算在外面租房子住,但明诚坚持要回明公馆,于是三人又回到这个满目疮痍的家。明诚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开始每天给明竞上课,逼着明竞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想要教会明竞所有自己会的东西。

除了授课,明诚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让明竞推着轮椅,带他到吴淞口散心。明竞已经习惯了二伯对海面发呆,仿佛这样看着看着,就会有一艘船从台湾驶来。

再往后,明诚连海风都受不住了。明竞做完一张卷子,要让明诚打分时,如果人不在一楼右侧的书房里,必然是在后院的明楼树下晒太阳。

期间,他们找来许多养身药方,之中不乏特别难以下咽的,光闻味道就足以让人退避三舍,明诚却很配合的每日按时服用,希望多喝一副药,自己的时间就能多一点。

“总不能让他回来后,只能摸着墓碑跟我说话。”他这么说。

明诚就这么撑着,一直到一九七三年。

三年后,“革命”结束。明台父子按照明诚说的,在后花园里挖出个大木箱,这是他在明公馆被“抄家”前藏起的。明竞以为,木箱放的应该是家里值钱物件。怎知,一掀盖子看到的全是油布包。父子两拿出来,拆开,赫然是一本本相册和印满拉丁文的旧书。搬完重重油布包,才看到角落里放着银行保险库钥匙和印章的小木盒。

在这个藏宝人的心里,孰轻孰重一看便知。

有了保险库里的钱,明公馆得以重建,只是无论如何,都还原不回以前模样。这栋在现在的人眼里已经款式老旧的双层小洋楼,在明楼的庇佑下,即使是战时都不曾受过炮火袭击,谁能料到摧毁它的,竟然是“自己人”的双手。

二伯走后,期待海岸那头的人归来的执念便根植在明竞心中,他进入外交部工作,也是这一执念作祟。时光继续向前,父亲的肩章由横杠变成了橄榄叶,明楼树渐渐长过了二楼,开始有白头发的明竞,也终于等到台湾开放岛内居民赴大陆探亲的这天。

一九八七年年末,那天天没亮,吴淞口码头就站满了接船人,明竞和明台也是其中之一。在这里,比起呼啸的寒风,父亲显然更注意自己的着装,隔三差五地问一遍明竞“我今天的发型怎么样”“这条领带的颜色是不是太暗了点”,把原本不紧张的他也弄得忐忑起来。

家里有明楼的照片,但数量极少。一是参加抗战后,为防止身份泄露,刻意减少了拍照次数。二是姑姑逝世时,她的三个宝贝弟弟的照片,也随她一起火化。

明竞想象中的大伯,是一个将花白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鼻梁驾着副金边眼镜,穿着干净整洁的西服三件套,身材微胖,有着睿智目光的男人。但父亲说,明长官少了他的管家,或许已经从日月木娄转型成功。

海面隐约出现船影时,守在港口的人群开始沸腾,明竞心说距离还有这么远,船上的人根本看不清听不见,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出和周围的人一起挥舞。

轮船很快靠岸。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见到自己已过不惑的儿子,一个穿着藏蓝色保守旗袍的女人找到新婚第三天就去了台湾的丈夫。人群中不乏喜悦的尖叫和痛哭,站在最前排翘首期盼的明家父子,等来的却是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看着比明竞稍长,一口轻清温和的吴语。兴许是紧张,青年说话声都是抖的。

他说他叫明晨,是明楼的养子。

港口不是聊天的地方,明竞开着车,三人沉默地回到明公馆。没有见到大哥,明台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做足心理准备,才没在青年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骨灰盒时晕厥。

青年七岁被明楼从孤儿院收养,取名明晨,晨曦的晨。在明晨记忆中,父亲总是很忙,少有的闲暇时光里,最喜欢泡上一杯浓茶,坐在窗边看书。那些书每本都比桌子厚,书看到一半时,父亲拿杯子喝茶,喝了个空。他反射性地叫一声阿诚,等待半晌没听见应声,抬头只看见在门口玩积木的自己。

在明晨眼中,明楼是无所不能的。他总能回答自己各种千奇百怪的问题,也从没见过他为任何事情变脸色。唯有一封家书,父亲从白天写到深夜,只写出寥寥数行,在抽屉里存放多年。

落叶归根,第二天明家三人便带着明楼的骨灰回苏州老家。下葬那天,明台站在大哥墓前叨叨了一串,最后拿出口袋里,保存完好的,明诚留给明楼的信件,和那封家书放在一起,投入火盆烧毁。

“你说你们,能从后方送出那么多份情报上前线,这两张薄薄的纸片,却送不到对方手里……”

他的话戛然而止,明竞看过去,父亲泪水流了满脸,已然泣不成声。

采访结束后,明晨去送采访组,明竞收拾好东西端回屋。一进门,便能看到客厅中央挂着的油画。这幅名叫《家园》的画,曾漂洋过海去了台湾,三十九年后,又历尽艰辛的回到明公馆。

八七年的岛民探亲是有时限的,最长不能超过三个月。但谁也说不准明晨这次回去,又要过多久才能再见。明台年事已高,经不起别离。为了让明晨留下,明家付出多少代价,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每年的中秋节,他们会到后院赏月。月光皎洁,能清楚照出人影。

对醉眼惺忪的父亲来说,明台,明竞,明晨和枝叶摇曳的明楼树,一家人似乎完成了两次团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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